东亚家庭里,所有人都在困境中 - 专访《出走的决心》导演尹丽川

严晟耘 2024-10-01 创业 11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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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0日,电影《出走的决心》首映礼现场,快结束时,一位年轻的男观众站起来:“电影里的男性拍得有点一无是处,如果没有男的怎么提供经济来源?怎么提供稳定的居所?没有男的都没法生育。”听到观众席上包括中年大叔在内的哄笑声,他又有些局促地说,“我只是说我的观点,还是很感谢导演的付出”。

“我的热血都涌上来了。”导演尹丽川在回答时说到。9月19日,我们在导演尹丽川的工作室见到了她,她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心想,“等的就是你!”她对这位男观众的回复是,“你还是多看一看”。有条网友留言说,这个男人站在这里就是这部电影的意义。

截止到9月27日,《出走的决心》票房累计9755万,在豆瓣的评分达到了8.6,社交媒体上有各种维度的讨论,电影院里有70岁的奶奶,有儿女送过来观影的父母。现实主义女性题材真是太少太少了,我们连讨论的对象都没有,于是这部电影像一个出口,它说出了很多人长期隐秘的感受。

尤其是故事的主角是一个50多岁的中年女性,议题涉及家庭婚姻母职等元素叠加的女性系统性困境,这近乎于抛弃了商业上的野心,但给了观众一个正视困境,讨论它、分析它的抓手。

导演尹丽川在首映礼现场

主角李红的原型是两年多前在短视频赛道爆火的苏敏,她的故事简介是这样的:她在家庭中处于末位,永远让渡自己的需求,每天陷在大量家务劳动中,还被丈夫实施精神上的压迫,以至于得了抑郁症,甚至自残。她一直想云游四海,后来成了驾校大龄学员,买了一辆小车和一套露营装备,最后一怒之下去自驾游了。结果她一边自驾游一边拍视频搞直播,迅速获得流量,被追捧被认可,被陌生网友给予爱,并且收获了时代红利。她的脱困,来自于她找到了个人价值。

电影尾声,李红穿着心爱的红裙,车里放了一束花,在路上跑着调甩开嗓子唱《夏日玫瑰》。路上,她遇到很多人和风景,晴天、晚霞、暴风雨下飘摇的帐篷,电影就结束在这里。尹丽川想了很多结尾,但是无论李红在干什么,结尾她都必须在路上。“《肖申克的救赎》也是历尽千辛万苦,走了出来,最后肖申克在海边假装幸福的生活下去,但实际上他还是会遇到困难和新挑战。”

现实中的新挑战很快来了,苏敏靠短视频和直播挣了钱,甩给丈夫一笔钱,终于离了婚,从“中年娜拉”成长为“中原富婆”。心酸的一部分是,那个百万粉丝的账号属于婚后共同财产,丈夫索要50万,灵魂的自由从来都可以砍价,最后给了16万。

尹丽川并没有完全还原一个苏敏的故事,开拍前,她特意没有接触苏敏。她呈现的女性视角下的女性题材,以及女性视角下的男性角色都更加具有普遍性,给了更多留白。尹丽川说,即便是“恶人”丈夫孙大勇,也有他自己的夏日玫瑰,所谓系统性、结构性困境,就是每个人都在其中,人人都不自由。

我们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聊片中的男性角色。孙大勇是一个水利局普通职员,看似体面却并不得领导欢心,但却是“全村唯一一个转正的”。“他对所有人都是好人,只对妻子是个恶人。”尹丽川说。这大概是因为他回到家,就拥有了隐性的权力感,而这些都是不自知的,他所有的行为都符合他的逻辑。

片中角色孙大勇

女婿的角色更加复杂,他代表的是接受过男女平等教育观念的现代男性。片中有一场戏,女儿晓雪生了双胞胎之后,一直在母职困境之下,职业受到影响,生活也被改变,工具人的属性越来越强。晓雪和朋友聚会时,听到一个脱口秀剧场“胡来”的名字,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回家后因被母职困住的怨气的升腾,她爆发的时候对丈夫大喊,“你知道‘胡来’是什么吗!”新时代丈夫的表现看上去很好,他安抚着说,你想看咱们去看啊,晓雪更崩溃了。你看,他完全不懂,只有女性才能get到晓雪爆发的点。

尹丽川对女婿角色的评价很经典——他实际上没有切身的做出改变,潜意识中他用甜言蜜语来包装,使得自己能享用更多的性别红利。但这种潜意识也不是什么恶,而是每个人被社会植入的那一部分,只能慢慢地去正视它、分析它。

李红和她的母亲、女儿是三代女性的困境。尹丽川自己,成长经历可以用“得意忘形”“为所欲为”来形容,但她也经历了4年养育子女、没有工作的无助。即便是现在,在片场,不接任何电话的导演也要立刻接起老师投诉孩子没交数学作业的电话。

到了电影尾声,孙大勇坐在妻子曾长久所处的阳台的位置上,晓雪坐在母亲常坐的厨房的位置上,面前还是那些栅栏和窗框,他们都是被困住的。

回到那位首映礼男观众站起来的意义,女性主义的觉醒不只是为了解放女性,同时也是解放男性。

以下为尹丽川自述,经潮生TIDE整理后发布——

把一切寄托在婚姻关系上,是会变动的

我的一位男性朋友跟我说,他看完之后哭了,这让我印象深刻。他同样也共情电影里的男性角色,在整个社会体系下,他贡献了自己,贡献给所有人,个人价值难以实现,同样也是被困住的感受。所以最根本的还是人性,在东亚强调责任感的价值体系中,人人都不得自由。而女性作为结构体系中的最末位,更加地被禁锢。

另一些男性观众,就像首映礼上的那位男观众一样不能认同或者说接受,之前试片时,有人在问卷上直接写脏话,他们觉得影片把男性角色塑造得过于不堪,感到被冒犯了。即便我已经尽量不去极端化人物塑造,比如暴力、出轨这些戏剧性更强的情节都没有用。我自己也不是一个极端的人,我想要相对的普遍性,通过影片更多地传递日常生活中隐性的压迫感。

很多很多的反馈,包括网上的讨论甚至争论,我都觉得很好。首先如果没有冒犯的话,我们也就没有态度了。而且能让这么多人去谈论它,我觉得就有了价值。普通女性的私人化的故事,曾经是被淹没的,很少被听见看见,这些年随着自媒体的发展才有了被看到的可能。我们这代女性或许更早地意识到这种困境,但我们的上一辈,包括大部分的男性,他们可能没有勇气去看,即使看了也很少会反思。

我最初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挺有冲动的,觉得它特别特别摇滚,什么是摇滚呢?就是反抗、冲破。这是一个打破偏见的故事。苏敏这种生活在中原的相对保守的普通劳动女性,打破了我们对于这个群体的想象,原来她身上也能爆发出这样巨大的能量。

对于这样一位女性,她一生被要求“明事理”。电影里也一直在强调“明事理”,苏敏原型就说过,她丈夫是这么说她的。我就想,这句台词要反复强调,让它成为一句系统性的话,因为这句话听上去特别的天经地义,觉得这个男的特别明事理,他是站在“事理”的高度来要求你,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你。“明事理”的意思就是明确地表示,你要把自己放在最轻的位置,别的人和事才是更重要的。这就是绑架,而且对方自己认为自己是非常公正、有道理、天经地义的,所以说,觉察之路还有很长。

电影角色李红

在创作中,我非常坚持她的年龄设定是一位50多岁的女性。全世界都很少有以这样的女性为女主角的电影,如果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性,所谓更有商业性的选择,那就失去了意义,我就找不到这个力量感了。因为三四十岁有太多可能性了,她们开车出走,就是个旅游。

李红的结局我也想过很久,但是肯定是以她出走为结局。《肖申克的救赎》也是历经千辛万苦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后,肖申克也就是到一个海边假装幸福的生活,因为你还会遇到无限的困境和新的挑战。我们的结尾也有一个暴风雨的戏,李红在外露营,下着暴风雨,这肯定是艰难的处境。

你不可能一路阳光,但她已经走到那儿了,那些暴风雨都是她选择的一部分。但是她的世界变辽阔了,个人也变辽阔了,现实中的苏敏真的很开放,她也越来越智慧。对于这个角色,出去,她就已经赢了。

现实中的苏敏通过短视频找到了新的谋生的可能性,很了不起,她和那么多陌生的网友形成了互相关照,她鼓励了别人,别人对她的鼓励也进一步支持了她。我们拍完请她来看片,她和女儿一起看的,她哭了,觉得很真实。

另一个着墨不多的角色,是李红的朋友马婕,她的老公没有出场,但一直出现在她的台词里,是一个很疼老婆的形象。马婕一开始说,她和她老公要一起去跳交谊舞,自己才不带孩子。最后一场戏,她们在幼儿园接孙子时相遇,马婕说她老公自己去跳舞了。其实我原本的设计更狠,本来是她离婚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她老公跳舞的时候跟别人好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把一切寄托在别人或者婚姻的关系上,反正只要不是在自己身上,都是会变动的。

他是个好人,除了对待妻子

孙大勇(李红的丈夫)这个男性角色非常重要,如果这个角色立不住,整部电影就很难成立。这个角色又很难塑造,他不能只是一个简单的负面角色,但是他又要产生负面的压力,否则戏剧性就没了。

这个角色的原生家庭,影片里也有一些展现。那场来了一群亲戚,坐了一大桌吃饭,往地下弹烟灰的戏就是他的过往。他在一个农村家庭中长大,小时候也遭遇过家庭暴力,甚至(家暴者)不光是父亲。所以他也是爱无能,但同时他要照顾弟弟妹妹。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男性,他们只把原生家庭当作他的家庭。

他是那种社会意义上的好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也没出轨。不喝酒,在河南你知道有多难吗?无论是机场还是高铁,一出来全是白酒广告。

影片里,AA制、索要ETC卡过路费,争吵时李红的自残和抑郁症,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孙大勇的扮演者姜武老师还对这个人物有很多设计,比如大家经常提到的“拿碟醋”。他敲敲玻璃,连称呼都没有,说“拿碟醋”。有男观众看完也特别生气,说我去楼下吃碗面,就是跟店小二说话也不是那种口气,怎么都要加个“哥们儿”或者是“小伙子”的称呼,他是不带任何称呼的支使。

这就是隐性的权力感,就跟土皇帝一样的感受,但是他对外人可是很礼貌的,就像苏敏的丈夫对我们一样,这就是人性的复杂。很多男性长辈都是这样,不以你的阶层和教育程度而有区别,这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而且你在其中也不自知。所谓的女性困境扩张到男性也是一样的,尤其在这个体系里,不分性别。

电影海报

孙大勇的最后一个镜头,他坐在李红曾经坐过的阳台位置,给李红打了个电话,索要ETC卡消费的81块钱。很多人认为这里有孙大勇对李红的一丝惦记,实际上这不是我想表达的,这个镜头是一个留白。

这是他第一次坐到李红经常坐的地方,而那个地方是我们精心设计的阳台空间,一直有铁栅栏,有牢笼感的影射,同时也是女性劳动的地方。她总是在那儿晾洗、收拾,然后坐在那儿隔着铁栅栏看外面是什么。外面就是天空,就是外部的世界,现在孙大勇坐在这儿的时候,他也是被困住的,他也看到外面的天空了。

我也不知道他坐在那的时候在想什么,但是我自己会觉得,他潜意识里也感到了不自由。这个人物是一个逃避自我内心的人,从不正视自己,也回避亲密关系,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处理,更不想去分析。就像妻子说的,你在外当孙子,回来就要把我当孙子。他一直在享用妻子的各种付出。他是无法正视这些的。但是那一刻,他可能有点想去正视一下自己的内心了,无论是反思、忏悔、后悔,还是找更多的借口来证明自己的逻辑,觉得这个女的就是抛夫弃子的坏女人,都是正视自己内心的时刻。

在婚姻的体系下,他也没有得到幸福。因为以他的行为逻辑来看,他确实觉得这个女的为什么要犟,你不跟我犟不就完了,为什么我说一句你顶一句?这个角色的行为都是符合他自己的逻辑的。

孙大勇这个角色的选角用了很长时间,很多人拒绝,一部分原因是担心影响形象。武哥(演员姜武)第一次也是说要考虑下,第二次是聊到坐在阳台上这场戏,我觉得有点说服他。后来他给这个角色设计了很多,总戴个帽子,“来盘醋”。他也会演着演着说,“哎呀这个人太讨厌了,就不能让别人高兴。”到最后的这场戏,也是武哥补充的,他说这场戏就不戴帽子了,这里就是他的本真面目,所以对于我来说,这就是他正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开始。

这种日常家庭生活中的压制,我是做了母亲后才知道的

现代文学中常会讲到一个男性厌倦了婚姻,突然有一天早上起来,他就要离家出走,他的妻子完全不能理解,说这过得好好的究竟为啥?

我以前特别理解这个想出走的男人,他想自由,但谁说就男的想走?只因为我之前看到的都是男性创作者书写的世界的A面。

李红是贯穿始终的核心人物,我们设计了很多“把人困住”的框框,最主要的就是厨房和阳台,这里既是女性劳动的地方,同时也提供了视觉的可能性。我曾经想过一场戏,李红老在厨房洗碗,我就想她突然愣住了,对面也是一个厨房,同样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和她眼神交汇了一下,然后各自低头。我觉得这个挺诗意挺残酷的,这种“困住”是千家万户的。

母女关系也是非常想去呈现的一部分。李红和她妈妈最后一场对话的戏,给了一个非常直接的表达:“妈,你也当过女儿,你也当过姐姐,就这公平吗?”这是影片中她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需要一个最直接的表达,因为小时候她没有机会。

她母亲的那段话,说小时候娘给弟弟吃白面馒头,自己只有窝窝头,“我从来没意见”。我看到一个评论,说母亲的台词说着“我从来没意见”,但这件事情她记了那么久。我当时也和演员沟通,这里她应该是伤感的,这是她去正视这件事情的开始。

和女儿最后的那场戏,晓雪给李红打电话,她是羡慕李红的,因为她自己被困住了。我想暗示她的困境还存在,所以她坐在了母亲曾经坐的位置上,她也被我们设计的各种框框又框住了。当然,这里也需要一个情感上的和解,母女之间的温情也是一直都存在的。

电影海报

三代女性实际上是一种“进化”,但每代人有每代人的问题,现在的女性,越有对自我价值的需求,越和你的母职发生矛盾。

这种日常的家庭生活中的压制,我是做了母亲之后才知道的。我个人的成长经历是有些“得意忘形”的,我本身也挺中性的,有很多男性的朋友,有创作的自由空间,个体上的自由空间,几乎活在一个“为所欲为”的世界里。

但做了母亲之后,我会想起我小时候夜里还在发高烧,我妈妈在加班,叫她回来也不回。我父亲就非常生气,还把门插(锁)了。当时我没有特别的感受,也不会觉得我父亲的做法是不对的。实际上我父亲的时间更多,他是大学老师,在家的时间很多。孩子生病了,父亲在家不是一样的吗?但是小时候我就意识不到,尤其是跟自己相关的事情上,你就会觉得,我都发烧了,妈妈都不回来。就习惯性的以一个女儿的角色来看,母亲永远是最应该照顾你的人。

这就是一种绑架。一旦你成为母亲,你就在母职困境之下了。

我的个性是自由自在的,貌似也没有太多外部的压力,但是母职还是立马压垮了我。我生的是双胞胎,至少4年没有工作,那时候一直都很无助,这太痛苦了。你会被工具化,会变成一个傻乎乎的人,这也跟生理有关,因为你一直只跟小孩子交流。你再自由自在,你恨不得能上天,但当你成为了母亲这个身份之后,在所有的共同认定下,你就是个来履行职责的人,因为我们默认母亲是孩子的第一责任人。我在拍摄的时候是不看手机的,什么电话都不接,只有一看老师的电话,给我吓的,赶紧去旁边打电话,结果是老师投诉孩子不交数学作业。

不光是工作的问题,你也离开了以前的生活,就像片中晓雪说的,我被困住了,别人都在往前走,尤其是现在这样的社会节奏之下,你的世界越来越小,你越来越成为一个工具。

晓雪也生了一对双胞胎,后来找到了新工作,她需要度过实习期,这时候她的妈妈要出去自驾游,她就崩溃了,开始反向绑架。女儿虽然精神上是支持妈妈的,但是一旦遇到自己的困境,就又会转嫁给她。自己遇到问题时,晓雪会跟丈夫说你别再绑架我了,但是她自己同样也在绑架她的母亲。

我不是我妈妈带大的,因为我妈妈要工作,我是外婆带大的。我的意思是,这种困境只能转嫁给另一个女性,也就是她的母亲。

所以最后那场大的冲突的爆发点也是来源于女儿。

我们建构的家里那些窗框门框的象征性空间,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把李红和其他人分开。

最后冲突到达顶峰的那场戏,拍了两天,用长镜头拍了很多遍。设计的心路历程是,首先是马婕在路上问,“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说天地任你行吗?”从这儿就开始了,然后是一个各自抱着孙子回家的镜头,这就是一个小引子。

回家之后,所有人都在庆祝、忙碌,李红又被支使来支使去,最后爆发的点是因为女儿和那些压迫她的人站在了一起,在那觥筹交错,举杯庆祝。因为她已经不是要反抗老孙了,这种女性对她的忽视更加伤害她,矛盾升级,让她最终崩溃,爆发。

爆发前的那一刻,她去捡又掉在地上的乒乓球,一弯腰腰疼,只能靠着坐下,同时镜头也体现了她和其他人的隔阂,一个分离的状态。然后她终于松掉了手里的乒乓球,她放下了困住她的一切,包括爱与依恋。

撰文:可布

编辑:巴芮

设计:曲枚

排版:围巾方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潮生TIDE”,作者:可布、巴芮,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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